空空

【时光/洪河】Butterfly



-一生奔赴一场大无畏梦境




四月多的时候,方圆市大小公园里头的花都开得差不多了,几场春雨一过,树木枝头绿意盎然,残花倒是落了满地,或粉或白的花铺陈在地,风吹一吹又旋然飘起。洪河推着他爸在医院的小花园里遛弯,不过两三圈的功夫,他爸腿上盖的毯子上就落了不少花瓣。天气太好太惬意,爸爸被阳光和春风熏得昏昏欲睡,忍不住靠着椅背打起盹儿,洪河就把臂弯里另一条毛毯罩到他身上,而后推着轮椅到长椅边坐下。

阳光正好,既不晃人眼,又晒得人暖烘烘。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两个穿条纹睡衣的老人下棋,周边围了两三个人。观棋不语,那里的氛围是迟滞的,想是棋盘上局面已到胶着阶段。洪河凝视那边,好像什么都没有想,但被咳嗽声惊醒的时候,才惊觉自己的手指摆作了拈子的姿势。他屈起手指,心虚又讨好地看向咳嗽声的来源——他爸静静地看他,嘴唇蠕动着。爸爸发病已有好些天,治了这么久养了这么久,比一开始好一点,还是没办法说话,更没办法自理。

"爸,您想上去了吗?"洪河问。他爸面部抽搐了一下,像是要说什么,洪河便将耳朵凑到他嘴边,想听仔细一点,听了半天,也只隐约听到一个"棋"字。他知道,他爸是怕他又偷跑着去下棋了。洪河只好努力摆出一个笑脸,再次重复:"爸,我不下棋了,下午等小姑来了我就去二叔那里学烧瓷呢。"

洪河嘴上这么说,心却揪起来,仿佛有一只又尖又利的爪子狠狠攥住他的心脏,尖尖的指甲刺进柔软的肉,毫不留情地把鲜活的、跳动的生命力掐死。

"啊,啊。"爸爸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明的声音,枯瘦的手虚虚握住他的手,浑浊的眼里也看不出什么东西。洪河背过脸去,抽一口气,努力把自己眼眶里的泪给憋回去。

起风了,他顺势把手从爸爸的手里抽回来,俯身给他盖好毛毯。

"这风大起来了,再吹要生病的,爸,我们回去吧。"洪河一边说着,一边推着轮椅往住院部走,身后传来欢呼声,方才那一局棋有了结果,老人们的声音传来,断断续续的,好像还说了北斗杯的事情。洪河心里一颤,既想多听一点,又害怕听到更多,脚下的动作倒快,不过片刻他就远离那片区域,等关乎围棋、北斗杯的一切都听不见了,洪河的步调才慢下来,他魂不守舍地看自己的脚尖,无意间发现滚动的轮子上轧了好几瓣花瓣,粉色的花瓣被压得透明又皱巴,看上去了无生意。

竟有三个月了,他想,他不下围棋竟然有三个月了,那么快速又漫长的三个月,他现在还记得黑子白子在指尖流转的触感,也还记得落子时的战栗——这些感觉,他还能记得多久?

下午洪河出病房的时候碰到了时光。时光背了一个包,手里面还提了乱七八糟的礼品,从补品到果篮,好几样东西。

“还好我赶得巧。”男孩儿说。他来得急,西装革履又风尘仆仆,像是刚从飞机上下来就奔到了这里,“叔叔休息了?”

“刚睡下呢。”洪河看了看门,有些局促地说。

“唔。这些东西你给拎进去。”时光把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递给洪河,见洪河要拒绝,立马扬起下巴摆脸色了,“兄弟给你的你就收着,我跟你谁跟谁。”洪河便收下来了。他爸现在睡着呢,邀时光进病房里也没什么好看的,何况时光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。洪河把东西放进了病房,在里面做了些心理建设,才开门去招呼他的好兄弟。

“看你这样子,刚从飞机上下来就跑我这儿来了?”洪河还像以前一样熟稔地勾住时光的脖子,“可以呀时长老,阿朗都跟我说了,你和俞亮这可是为国争光了啊。话说比赛这么累的事情,又拿了世界冠军,你回来了怎么不先去休息?”他拍了拍时光的肩膀。

“这不急着见你……和叔叔嘛。”时光扭头看他,脸上有小小的可爱的酒窝,“下午有空吗?”

洪河下午本来要去二叔那里学烧瓷,但既然时光问了,他便说没有。两个人并肩走到医院楼下的花园里,在长椅上坐下。这位置恰好是洪河上午坐的位子,这个点,下围棋的老人都去睡午觉了,因而那块刻了棋盘的石头桌边没有人。洪河扫了一眼石桌上的十九路棋盘,很快把目光移开去。

“我不下棋的那半年里,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自己在下棋,每天晚上都会。”洪河突然听到时光的声音,于是扭过头看他的好朋友。时光正好也看向他,圆圆的大眼睛黑白分明,清澈而明亮,见他望过来,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。

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梦到,但是在那半年里,我的每个夜晚都属于黑白棋子和十九路棋盘,想逃都逃不掉。”时光说道,“后来我才知道,不是我想逃,是我放不下,舍不得。”他举起手,摆出拈子的姿势,阳光在指尖跳跃,“你的梦也会和我一样吗?”

洪河想说自己当然也会梦到,但没夸张到每个夜晚都做梦下棋。不过他醒着的时候,曾经下过的棋、看过的棋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。他当然不会这么和时光说,他知道时光是什么意思,也知道这些话说出口意味着什么。

“时长老,你又来劝我下棋啦,但我……”洪河苦笑了起来,他掰扯着自己的手指,连看都不敢看时光。

“我不是来劝你下棋的。”时光打断他,“因为你一定要下棋。你下不下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,反正我是肯定要让你下棋的,只要你周边有一个人不许你不下棋,你就得给我下。”

嚯,好大的口气。

洪河看向自己的朋友,时光一脸正色,圆眼睛瞪着他,目露凶光。他这小兄弟长得嫩,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小上两三岁,平日里是活泼的、灵动的,与人对弈时认真严肃,却不会像现在这般一脸凶相。

一脸凶相,这和时光是完全不搭边的词,可是现在,他的好朋友确实是凶巴巴地瞪着他说话。

“时长老,有些事勉强不来,我以前听评书还在想,无所不能的江湖大侠凭什么忠义不能两全,这分明是说书人故意让他们这么苦的。”洪河咳嗽一声,“现在才晓得,世上鲜有两全的事。我已经答应我爸了。你知道吗?我在我爸病床前发的誓,你让我怎么……”洪河鼻子一酸,不说话了。

“这我知道。”时光拍了拍他,“我不是来一遍又一遍听你和你爸发的誓的。”他拉开书包拉链,从包里拿出一个奖杯,“我是来送东西的,拿着。”

他把奖杯放到洪河膝盖上。

奖杯是水晶做的,特别漂亮,沉甸甸的,上面还有烫金的字。

“你什么意思啊?”洪河茫然地看向他。

“这奖杯是我和俞亮拿下的,但也不仅仅是我和俞亮的,它是我们的。”时光说,“我们是我,俞亮,你,绪哥,白老师……还有褚……”他说了一长串人名,最后那个人名洪河没有听清。

“那这给我干啥呀?”

“洪少侠,出国比赛前我说不会让你失望,幸不辱命。”时光作了个揖,“但是啊,你也是国青队队员之一,这奖杯你难道不该拿吗?”

洪河睁大了眼睛,也没想到时光会做这事、说这样的话。

“这么重要的……”

“所以才要给你。”时光的眼里透出些许狡黠,“你想,本来这奖杯,该是你真真实实地和我们一起拿下的。”

时光把手收了回去,站起来伸了个懒腰。

“好了,我累死了,现在就要回去睡个好觉。替我和叔叔问好。”他背起书包,一溜烟跑好远。洪河还愣着呢,转眼人已经离他几十米远了。

“等等!”洪河喊,“这奖杯跟我没什么关系,拿回去,快点!”他要跑上去,时光跑得更快了。

“就不!”时光的身影不见了。

洪河想着要把奖杯还回去,跑到时光家,结果他家里没人;又跑到时光租住的房子那里,门铃摁得震天响,结果也没人;后来他没办法了,跑到时光爷爷家,好家伙,也没人。洪河本来想把奖杯放他们家门口算了,但这么贵重的荣耀象征,又怕给弄丢了。

最后他只好带回家,把那奖杯放到自己房间的柜子里。

明天,明天再去还吧。结果后来很长一段时日他都被乱七八糟的事绊住了脚,等他醒过神要去还奖杯的时候,时光又捧了个奖杯过来,这次不仅时光,沈一朗也来掺一脚。

“你们这又是什么章程?”洪河把时光和沈一朗堵在门里,“这次又和我有关了?”

“有关的。”时光说,“我问你,我和阿朗是不是你兄弟?”

有坑。洪河心中警铃大作,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:“这不肯定嘛。”

“阿朗,你说说,我们之前拜把子的时候说过什么?”时光拉长了语调问沈一朗,他的下巴微微扬起,看上去又得意又气派。

谁跟你拜把子,洪河嘴巴动一动,就要开口说话。他们是特别好的兄弟,但还没来得及“桃园三结义”。

“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啊。”沈一朗跟时光沆瀣一气。

“这就对嘛。”时光眨了眨眼,“洪少侠,所以兄弟的奖杯就是你的奖杯,你没能参加的比赛,你错过的比赛,兄弟们连着你的份儿一起赢回来了,直到——你自己参加比赛为止。”

他一边慢悠悠地说着,一边撂下手里面的奖杯。奖杯与桌面接触的一刹那,时光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沈一朗穿过洪河跑了出去。洪河家大门被重重甩上,震得人心脏猛得一跳,洪河要跟上去的脚生生止住。

“个小混蛋。”洪河好不容易回神,慌忙开门跑下去,等追到楼下才发现,时光和沈一朗已经已极不雅的姿势窜了老远了。

洪河气得跳脚,一边又难受。其实他知道时光这是什么意思。这小混蛋看上去一派天真,小聪明却不少。他这荒唐举动有多少意思——是有福同享的意思,也有替他继续在棋道上攀登高峰的意思,还有……激起他回归棋坛的斗志的意思。

没有一个棋士不想以此来证明自己实力的,而恰巧,洪河虽然嘴上说着不再下棋,但诚如时光以为的那样,他心里还有围棋,或者说,他心里还有好大一块是黑白的天地。

他还是一个棋士。

洪河站在原地,最后抬起手来抹了一把眼睛。

他都清楚的。

新的奖杯和北斗杯的奖杯一起被他放进了自己的柜子里。

晚上洪河去医院送饭的时候,小姑说医生建议他爸转个院。现在他们采用的是保守治疗,但是另一个院有更好的方法,如果到那边去,他爸从轮椅上下来还是有些困难,但是语言能力和上半身行动能力恢复的几率还是很高的。洪河跟二叔和小姑商量了一下,决定把爸爸转到那个医院去。

转院流程挺迅速,两三天后洪河他爸就转过去了。新的病房环境好,医生也说他爸这情况,坚持治疗,康复几率还是挺高的。洪河心里别提多高兴,心态放轻松了,晚上就做好梦。梦里他和时光下棋,这梦清晰得很,俩人落子落在哪儿他清清楚楚,醒过来甚至还着急忙慌地要找纸复盘。但兴奋也就醒过来的一瞬——这晚他陪房,他猜自己说不定还说了梦话,因为他醒的时候爸爸正偏过头看他,眼神静悄悄,洪河醒了,他便把头转回去,闭上眼佯装睡觉。洪河的快乐被冷水浇灭,他咽了口唾沫,很难看地笑了笑。爸爸是看不到他讨好的笑的,这笑也不知道给谁看。

洪河想,还是不要做梦了吧,梦太好,醒了反而让他难受,而他会做围棋梦这件事本身就让他爸难受。奖杯也是,奖杯还是要还给时光,他今天下午就还,跑到方圆建投队去,让许厚转交给时光。

奖杯他还了,梦也不想做了。但第二天他从医院回家的时候,发现家门口这次一连排了六个奖杯。有时光的,有沈一朗的,竟然还有俞亮的。水晶做的玻璃做的金属做的奖杯就这么大剌剌排在他们家家门口,特别有排面。这些奖杯在暖橙的感应灯下闪闪发光,折射的光晃花了他的眼睛。洪河心里翻江倒海,他一个没忍住,眼泪噼噼啪啪掉下来,落在地上晕开好几个圆。他就这么蹲在家门口哭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这好难,在他看来比评书里的陷入大家与小家矛盾的江湖大侠还要难,这事情涉及两件事,要么他的心半死不活,要么他爸的心半死不活。

他和时光杠上了,这一排奖杯放在门口,他没有动。早上走的时候它们光荣地排在他家门口,晚上回来的时候它们还是光荣地排在那里。这奖杯排了好几天,说不怕弄丢是假的。直到第四天,洪河回家的时候对门邻居开了门,让他把这排东西拎回去。

“小洪,这些东西你带回去吧,怪贵重的,丢了就不好了呀。”邻居阿姨劝道,“有几个小伙子每天都来,我说这奖杯让他们赶紧拿走,结果都说是你的。”

瞎说八道,奖杯上镌刻印刻的名字都不是“洪河”。

但这场无声的战争还是以洪河的投降告终。第六天的时候,洪河把奖杯收进了柜子。

就当自己替他们收着了。其实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,他心里还是想,偶尔,极其偶尔,做做梦也可以吧?看看那束光也好呀,他不贪,就偶尔看看光也好的。

洪河以为这只是一件事情告一段落,谁知道奖杯是一个讯号。他家门口自那以后渐渐出现各式各样的棋谱,应该是时光他们复盘的时候记下的,堆在门口,下面垫了好几沓报纸。洪河沉默地收着,起初他没有看,只是收着——爱好与梦想就像罂粟做的东西,没开始的时候就是漂亮的玩意儿,一旦开始,那就是收不住的。他现在深有体会。但是他得了一束光,就想要一整个太阳。

洪河觉得罪恶,背着他爸看棋谱,他知道自己很快又会背着他爸下棋了。挺不孝的。连誓约都没办法坚持到底,算什么男人呀。

可是他有空的时候,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拿出棋盘,偷偷地做梦。

太阳毕竟太暖了。



爸爸的病好起来,到六月份的时候不仅能说话了,甚至能自己吃饭穿衣服了。洪河还是老样子,上午陪他爸,下午去二叔那里烧瓷。有好几次他觉得古怪,因为二叔和小姑都好像有话要和他讲,但是洪河问,他们又欲言又止。

洪河窥见事情端倪还是一个六月末的一个傍晚。这日他比往常早做完饭,就骑了小电驴往医院跑。这日的晚霞十分漂亮,铺陈在厚重的云上,像林灿买的画册里的油画。重彩陪着他从家到医院,洪河心情好,走到病房门口才发现不太对。他爸床边坐了一个人,看身形是时光。洪河直觉发生了一些事情,于是悄悄地走了进去。他的好兄弟在切苹果,苹果皮没削多长就断,皮上带好些果肉——至少最后削完了。时光把苹果切成块放进碗里,拿了叉子递给洪河爸爸。

“叔叔吃苹果。”时光说。洪河他爸爸没有接,就靠在那边看时光。时光也不勉强,就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。

“你挺执着的。”洪河听到他爸爸沙哑虚弱地声音,“十几天了,你们下围棋的也不闲吧?”

“刚打完一个比赛。”时光说,“我休假呢。”

爸爸哼了一声。

“你是来做那小子说客的?他答应我,这辈子不会再下围棋,怎么,他又想不开了?”

“不是他让我来的,是我自己来的。”时光可不管他的冷冰冰,“他放没放下我不知道,反正我放不下,就跟叔叔你放不下家里的窑厂和瓷器一样。”

爸爸没有说话,只咳了一声。洪河贴在墙壁上,不知道他们还要说什么。

“小兄弟,我听我妹妹说过,我能转到这个院来也是你们托关系搞定的,”爸爸喘了一口气,“但是……”

洪河听这话,心里一惊。

“我们没有要用这个威胁叔叔的意思,也没有要以此为交换的意思。”时光慌忙打断他,“洪河是我兄弟。兄弟的意思是,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,我的事情也是他的事情,所以他有困难了就是我有困难了,这不是帮忙,这是自救。”

这小混蛋现在说话越来越好听了。洪河的重点不知怎的竟偏了。

“你跑过来想方设法让我松口也是自救吗?”爸爸问。

“如果您是这么理解的话……是的。”时光说道,“我不知道叔叔有没有看过洪河打比赛、有没有看过洪河下棋,但是。”他停了停,似乎在斟酌措辞,“但是,他下棋的时候,眼睛里面有星星,围棋在他和我们的心里是彩色的。”

“我看过叔叔的照片,从窑炉里取出瓷器的时候照片。”时光的声音沉而缓,“那个时候,您的眼睛里也有星星。”

时光拉开书包拉链,从包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,他举到洪河爸爸面前,“这是北斗杯预选赛的时候拍下的照片。”时光说,“我这么执着不仅仅是因为洪河热爱围棋,而且他很有天赋,天赋的意思是说,老天就是把他的技能点点在这儿了,他不做这事就是暴殄天物。”

这混小子成语乱用,开口就只知道又是一片文化荒漠,可是,至少把意思表达清楚了。

房间里安静下来,洪河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,椅子和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时光站起来了。

“叔叔,天色也不早了,我明天再来看您。”洪河一惊,慌慌张张逃出去,做贼一样窜进另一个病房里,房间里的病号奇怪地看向他,他点头哈腰道了好几个歉。洪河守在门边上,透过门缝看到时光走了,才走出去。

在进病房之前,洪河做了好几回心里建设。他不太清楚爸爸知不知道他刚刚蹲在那里听墙角,但爸爸就靠在枕头上,手里拿一张相片。看洪河进来了,便飞快地把相片藏进枕头底下。

洪河心里一酸,他抽了一下鼻子,努力把酸涩压下去。

“爸,吃饭。”洪河把桌子拉开,将保温桶里一格一格的菜放好,“今天我做了新的菜,您尝尝。”

“好。”

爸爸没有说关乎时光的事。洪河第二天也没有再早到医院,这仿佛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。洪河不清楚后来时光还有没有来,又一次他实在没忍住,打了时光电话,结果那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他打哈哈。洪河想着电话那头时光的表情,喉咙突然就哽住了。

“你是不是太想我了啊洪少侠?等着啊,我和阿朗什么时候再给你带个奖杯来!”

“滚蛋,好好准备你的比赛吧。”洪河挂了电话。

爸爸开始能自己下床了,甚至能撑着墙自己走一走。医生说恢复得很不错,过不了几天就能出院了。出院那晚是洪河陪床的,他帮爸爸掖好被子,自己蜷进陪护床上睡。医院窗帘质量一般,城市灯光透过玻璃窗和窗帘照进来,洪河昏昏欲睡,不期然听到爸爸的声音。

“洪河。”爸爸的声音很轻,但足够让洪河清醒。

“爸,您要起夜还是喝水?”洪河坐了起来,就要到他爸床边去。

“没有。”爸爸说,“睡吧。”

“那您有事儿喊我啊。”洪河挠了挠头,又躺下了。空调声音嗡嗡嗡,是老空调了,运作的时候会发出人吸气吐气一样的声音。洪河闭着眼,一下子睡不着,他觉得爸爸也没睡着。

“洪河。”果然。

“爸。”洪河应了一声,这次他没起来,但直觉他爸确实有话要说。

爸爸听上去还是有些虚弱,“你二叔说,你天赋不在制瓷上,烧的东西乱七八糟。”

“爸,我以后一定……”

“以后……你去做做你喜欢的事情吧。”爸爸的声音明明很幽微,却如惊雷在耳边响。

“爸!”洪河一骨碌爬起来,就要扑到他爸床边去。

“睡吧。”然而他爸不愿再理他,翻个身蒙头睡了。



洪河提了一袋粽子敲响了时光家的门,开门的是时光爷爷。

“呀,小洪,快进来快进来。”爷爷招呼他进屋。时光听到他声音,从厨房冒了头出来。

“洪河?”他在围裙上擦擦手,有些惊喜地迎上来,“听说叔叔康复得很不错,现在已经回家了?我还想着拿两个粽子再去看你们。”

“现在我来看你,一样的,兄弟嘛。”洪河说道。时光听他话一愣,然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,酒窝里也浸了快乐。

“不错。”他引着洪河到自己房间去,自己着急忙慌地到冰箱里翻饮料。时光进房间的时候,洪河已经把包里的奖杯拿出来了。

“你这?”时光脸上的笑僵住。

“阿朗和俞亮的我也还掉了。”洪河说道,“我想着,奖杯还是要自己去争取。”

“你……!”时光起先还生气,半道醒悟过来,生气变作惊喜,鼓起的脸舒展开,“你要回来了!”他高兴极了,一把勾住洪河的脖子,给他好大一个拥抱。

“你要回来了?”他像是怕洪河跟他开玩笑,于是盯着洪河确认。

“我就没有离开过。”洪河说道,棋一直都在我的心里。

“好!”男孩儿重重地拍了一下洪河的背,“我就知道!”他偏过头去,快速抹了一把自己的脸,再转头看洪河的时候,眼里犹带泪光,“我就知道!”

洪河重新下的第一局棋,就是和时光。时光的进步固然迅速,但洪河好久没下棋,不说提高多少,竟也奇迹般地维持在原先有的水平之上。时光没问他要不要让子,他也主动从棋篓里抓了子让时光猜。时光执黑,他执白。

这盘棋从下午下到晚上,一局终了。洪河长长舒了一口气。

“果然,我从没放下过。”

洪河看时光,他的好兄弟垂眼看棋盘,笑得见牙不见眼,比他开心。

“时长老。”洪河喊了一声,时光便抬眼看他。

“怎么了?”时光问。洪河的表情太严肃,他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“时光,”洪河肚子里一箩筐话,不知道怎么说,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谢谢你!”

“谢啥啊,没什么好谢的。”时光怪他见外。

“要谢谢的。”洪河坚持,“如果没有你们……”

如果没有你们,爸爸和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真正和解,我和爸爸总要有一个半死不活。

“见外了啊。”时光嘟起嘴,佯装生气。他长长叹一口气,像是心里头悬空的石块终于落地,“我当年说不下棋了,你们也是这样的。”时光说,“我好像一直都没说谢谢。”

“嗨,这不应该的嘛。”洪河薅了一把他的头发。

“那我们现在这样做,也是应该的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洪河摸了摸鼻子,“不过我一直也没问你,当年你做什么突然不下棋了?早先你那失魂落魄的鬼样子我还以为你是为情所困了呢。”

时光白了他一眼,却没有回答。

“你要是不方便说,那就算了。”

“没有。”时光摇了摇头,目光移向窗外的天空。

月亮升起来了,是弯弯的上弦月,一弯明月似银钩,亮还是很亮的。屋子里没有开灯,外面也暗,因而月亮能够很明晰地落尽人的眼睛里。

“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时光喃喃自语。

“天涯共此时。”洪河不知道他什么意思,胡乱接了一句。此时的时光和他印象里无忧无虑的小混不吝不太一样了,浑身上下笼罩在月色里,看上去有些可怜,也有些伤怀。

“你觉得围棋是什么?”时光突然问,刷得一声,他把扇子打开了。

“你怎么突然这么问?”洪河被他问得一愣,但看时光一脸认真,便细细思索。

“是我热爱的事业。”洪河最后的回答简单又朴素。是他热爱的事物,牵连着他的心,能够让他花费一辈子的时间去追求的事业。

“嗯。”时光点了点头,“也是我热爱的。但是……”他的声音低微下去,“但是对我来说,它更连接遥远的过去和未来,像头顶上这月亮一样。也不仅如此,它还牵连着我和他,牵连着我们很多人。懒和尚说,我和他的缘分尽了,但是只有有围棋,只要我继续下棋,我们的缘分就继续着……围棋是线。”

他后面的话神神叨叨的,洪河听不太懂,可他清楚这和时光不下棋的那半年有关。对此他不愿再去深究,时光既然说了这么多,意思是他只会说这么多。他一把揽住时光的肩,重重拍了拍。

“你说的不错的,围棋,连接着我们所有人,你,我,阿朗,俞亮,潇潇……”洪河把所有下围棋的小伙伴的名字都说了一遍,“大侠们以武会友,我们因棋结缘。”

时光扭头看了他一眼,黑白分明的眼亮晶晶。



洪河从时光那里收到一份礼物。

时光近些天去云南比赛了,恰好洪河要升段了,他赶不过来,就先寄了个小玩意儿。洪河拆开来一看,是一个标本。漂亮的大扑棱蛾子静静躺在相框里,蓝色的翅膀好像还会发光。

标本下面压了一张相片,是时光拍的他随身携带的那把扇子。相片背面写了一小段话:“褚大神保佑你呢,洪少侠,放心飞吧。”

窗外天气正好,他望向天边的时候,那片悠悠飘来的云竟真是蝴蝶模样,好像真的呼啦呼啦扇着翅膀。

Fly。





-END




*洪河必须给我回来下棋!

*狗编剧既然把社清春的部分设定挪用到洪河身上了,那社清春和爸爸的矛盾解决也挪到洪河身上去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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